□王堯

　　許多年前，一位叫“楊素秋”的學生報考我的博士生。畢業(yè)后她回到西安，在一所大學任教。2020年8月，她告訴我，下個月可能去西安碑林區(qū)文化旅游局掛職，她解釋說：“不是想做官，是想了解社會。我這個人太書呆子了。”教師節(jié)，她欣喜地跟我講，碑林區(qū)要建一個圖書館，歸她負責。此后的六個月，圖書館建成了，一篇點擊量迅速過五萬的文章《花了半年時間，我們在西安市中心建了一座不網(wǎng)紅的圖書館》，也讓她成了新聞人物。

　　一位青年學者，用自己的方式介入社會服務(wù)社會，這其中的堅守甚至抗爭，體現(xiàn)的正是年輕一代知識分子的品質(zhì)。楊素秋用溫婉的筆調(diào)敘述了她理想的圖書館是如何建成的，其中的故事沖突大概是“館配”還是“自選”圖書。我明白了，她掛職幾個月，非但沒有熟悉“社會”，倒是觸犯了某些禁忌。我不由自主地笑了。這位文弱秀美的女生，在所有的細節(jié)敘述中都洋溢著人文主義者的光澤和趣味。這篇柔美的文章無疑遭到了個別堅硬的一瞥，但楊素秋坦坦蕩蕩。在文章發(fā)表不久，央視《新聞周刊》欄目在4月24日做了楊素秋的專訪，標題是《楊素秋：公共選書人》。楊素秋在采訪中說：圖書館的靈魂是書目，我們要把錢用在刀刃上，在皮囊和靈魂之間我們選擇靈魂。

　　我說的這些關(guān)于楊素秋的往事，正是我們閱讀她的新書《世上為什么要有圖書館》的背景。這部書并非宏大敘事，但它深深吸引了我，我讀到的是一種文化生態(tài)，讀到的是在其中生長和掙扎的精神建構(gòu)。它是一本關(guān)于“楊素秋們”的書，一幅人文主義的肖像。

　　在某種意義上說，每個人都是在自己的“圖書館”長大的。但在閱讀楊素秋的書稿之前，我并未深思過“世上為什么要有圖書館”這個問題。我們這代人的閱讀經(jīng)驗是從貧瘠中生出的一點豐盈，零散卻又自由，《老山界》《野火春風斗古城》同高爾基的名字一起流淌在我青年時代的記憶河流里。“館”這樣的規(guī)模與建制顯得整齊而又莊嚴，與我的青年閱讀經(jīng)驗稍顯區(qū)別。可是一座區(qū)級圖書館從無到有的建設(shè)過程被記錄下來之后，新生與建構(gòu)的力量使閱讀的光從紙面一點一點透出，彌合了不同的閱讀經(jīng)驗。

　　“小寧，這就是咱們的山寨。”館的故事是從這里開始的。楊素秋的筆法十分細致，細致到纖毫微末，一串串具體的數(shù)字為我們呈現(xiàn)出建館的艱辛，從選址到裝修再到選書。她一行一行地審核出版商送來的書單，讀者則一行一行地看到她的用心與認真。透過她的文字，我們可以看到在圖書館建成之后，這些書彈跳起來，一本接一本地隨著她奔向圖書館。在倉庫與圖書館的往返過程中，她的白色卷毛大衣的袖口蹭得發(fā)黃，這樣的顏色不僅是愛書人的顏色，更是圖書館內(nèi)的情感沉淀之色。我想，進館閱讀的讀者會比我更能切身體會到這份愛書之心。

　　區(qū)圖書館沒有獨立樓體，在商場地下。這是一幅令人驚詫的畫面，也是一幅大家習以為常的現(xiàn)代都市素描。地下的弊端很多：餐飲行業(yè)的油煙、來往的喧嘩……每一項都在捶擊著愛書人的心，每一項也都在折磨著這位建館人的心，她要比普通讀者付出更多的心力，她像一位母親照顧自己初生的嬰孩那般，無微不至地照拂著自己的圖書館，也期待著自己的圖書館能夠在市中心閃現(xiàn)閱讀的微光。在圖書館建成的歷史背后，隱含著一位愛書人全情投入工作的心路史，個體的生命在有限的區(qū)圖書館中被無限放大。

　　我想，不用我特意提醒，各位讀者也能在楊素秋的文字中看到一個活色生香的西安。從回坊的小吃到舞臺上的秦腔，從陜北民歌——“羊肚肚手巾喲～～三道道藍，見個面面兒容易～～哎喲～～拉話話兒難……”到陜西碑林的文雅風光。寫下這些文字的人既是一個善于發(fā)現(xiàn)城市的人，也是一個善于感受生活的人。西安這座城市是由西安人填滿的，楊素秋的文字是由她所記錄的西安人的生機所填滿的。她曾寫到自己觀看廣場舞的經(jīng)歷，民間煙火氣深深打動了這位愛書人。

　　一位清瘦老人表演武術(shù)《鴻雁》，沉穩(wěn)，緩慢，有力。這位老人的腿和軀干在空中疊成驚人的難度，不是瞬時的拋跌，而是充滿氣息的移動，動作間他神色呼吸如常。在這座歷史蘊藉豐富的古城中，動靜的靈犀瞬間像光斑一樣落在了古城中人的心上。也正是基于這樣的認識，楊素秋在推進圖書館的運營過程中尤為重視“接地氣”。她曾提到約翰·科頓·丹納在《圖書館入門》中的那個理想“選書人”形象：“這個人首先得是個書蟲，有豐厚學養(yǎng)，能帶領(lǐng)孩子們閱讀好書。但他又絕不應(yīng)該是個書呆子，不宜過于沉湎于書籍，要多出來走走，以免與底層老百姓脫節(jié)，無法了解低學歷人群的需求。”

　　選書不簡單，為公共圖書館選書更是難上加難，既要在專業(yè)性和普世性之間做出平衡，又要在個人趣味與公共意見之間把握尺度。在兩難的境遇中，與其說我們看到一個文學專業(yè)畢業(yè)的博士生如何處理自己的專業(yè)，不如說看到一位既熱愛書籍又熱心于社會公益的“選書人”如何在書海中穿行。

　　在建設(shè)、推廣圖書館的責任心之外，我們還能看到她的善心與教育之心。區(qū)圖書館不僅歡迎青少年兒童，也歡迎社會殘障人士。館內(nèi)建有視障閱覽室，配備有一鍵式智能閱讀器、助視器和一體機。高昂的費用并未讓這位“選書人”卻步，借助現(xiàn)代科技的力量，她所選的書澆灌了更多讀者的心靈，“就像走進海里，感受海水一點一點地漫過腳面”，這或許才是對書籍最好的交代，以詩意也以善意回報書中的字句。

　　紙質(zhì)書為何屹立不倒？我難以說清，但是楊素秋的所作所為與所思所想給予我們一種可能的回答。就像翁貝托·埃科說的那樣：“書跟勺子、錘子、車輪或剪刀同屬一個類型：一旦被發(fā)明出來，便無需改變。”讓我們對此稍加延伸：圖書館一旦被建造出來，便照亮了熱愛閱讀的心，這樣的光芒不會輕易消失。我們擔憂無人讀書，也擔憂無人進圖書館，楊素秋與她即將面世的新書會給予我們一份慰藉。

　　（作者系魯迅文學獎得主、蘇州大學文學院教授）